老爸的老爸
她常叫爷爷做老爸的老爸，开始，她爷爷不让这样叫，说哪有这样叫的。她问爷爷，你是我老爸的老爸吗？她爷爷笑笑：当然是。那不就得啦！于是她长着胡须的爷爷也没办法，由着她怎么叫，有时她叫爷爷，有时偏叫老爸的老爸。好玩。尤其是骑在爷爷脖子上的时候，兴奋得边摸着那光光的头，边大着声音叫：老爸的老爸！
她爷爷念书是从老学堂开始的。天天“子曰、子曰”的，好枯燥，便又进了师范，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叫初师。那里不要学费，吃饭还不要钱，又不念子曰子曰，还有算术、体育、美术、音乐。爷爷自小就不喜欢古板。
可她爷爷初师还没毕业，爷爷的伯伯便把他叫往，要他别念书了，要他养母亲，要他考虑今后娶妻生子，并答应给他个店面，再给五十个龙洋。龙洋就是银元，天子出紫禁城前那时出的，银元上面有条龙。
她爷爷和奶奶是初师的同校同学，他们同学时熟悉的，但通过媒酌之言、父母之命才成亲的。她爷爷和奶奶开起了油盐店，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不料，日本鬼子进不了山，便派飞机轰炸，一串燃烧弹，把那条街全烧光了。她老爸那时还念小学，正在山腰的防空洞口，看见鬼子飞机飞得低低的，象屁股拉屎，把炸弹一颗颗拉下来。那鬼子真恶，轰轰轰几下，那街上，便冒出火光和浓烟。还有人说看见有信号弹飞起来，一定是汉***放的。防空洞里外一片咒骂声：杀千刀的！断子尽孙的！你咒你的，那鬼子飞机照样拉它的屎。
似乎那鬼子们并没有断子尽孙。鬼子的那个成年背着个一包“被子”的婆娘，照样在家给他们生儿子，鬼子那个成年穿着拖鞋的儿媳，照样在家给他生孙子。鬼子们不在乎，似乎他们后来也没有挨千刀。
她老爸开始是在防空洞里，那里面又黑、又闷、又吵。女人们不断的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有的让别人踩了脚，便骂骂咧咧。有的孩子叫饿了、渴了，有的孩子叫要拉屎、拉尿。也有人叫不要说活，让日本鬼子闻声，把炸弹丢我们这儿来！惹来一、二声笑。其中有人说，鬼子飞机自己那么响，哪听得见我们说话。
笑、哭、闹、叫、骂、咒，各种各样的声音合成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成一股，有嘴里喷出来的烟气酒气，有孩子拉的尿臊屎臭气，也有女人身上的花露水气。她老爸憋的难受，便挤出了洞口，才看见那惨无人性的轰炸。
第二天，她老爸随着他的老爸老妈到那废墟上，只捡回一些铁勺、门锁、称砣、铲子等破铜烂铁。后来，她爷爷往人家那里做会计，奶奶在废墟上搭几块床板，一边给人家打毛衣、绣花，一边卖点牙膏、肥皂等小东西。
奶奶在学校时学了一手好画，靠初师学来那画画的本事，还给人描鞋面、围兜、帽子、涎围的花样，连样稿都不要，很多人请她描。过了好多年，才把店面建回往，不卖油盐，改卖百货。
她爷爷很喜欢学习，开百货店时，定了份《至公报》，看到立信会计学校函授招生，便报了名，后来拿了文凭，全城只有他一个。有人笑他，学什么会计！他不听那些话，心想，假如开不成店了，总会有人要他当会计的。由于他当过老板，自然没有人要，让人家笑对了。
“有寄心常静，无求味最长。儿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她想起了袁枚这首诗，赞成爷爷的想法。
她爷爷不看小说，就爱看古论文，如诸葛亮的《出师表》、荀况的《劝学》这样的古代论文。一次她从学校回家，以为爷爷在唱歌，原来他是念文章。她爷爷说，过往念古书都是这样唱着的，记得牢。她老爸给他寄生活费，他省出钱来买本重版《辞海》，宁愿少吃点菜，天天看得津津有味，还喜欢讲给邻居们听。
有人劝他，不如养几个鸡，种点菜，看那古文有什么用，可他就是对古文有爱好。她爷爷告诉她，古时候的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概，他是宁可少吃肉，不可没有书吧。
她爷爷年轻的时候，便主张过年不要做太多的菜，自己家里人，又不宴客，天天做一点。太奶奶有时候同意，有时候不同意，说，哪像过年！
有次讲起长征，她爷爷说，也有人邀他往参加。她问爷爷为什么不往，要不，现在当大官了。爷爷说，他走了，你太奶奶，你奶奶怎办。你老爸才刚出生，老伯也还小，他们怎办。那时，要是你老爸饿死了，哪有你这调皮蛋！
她爷爷离往好久好久了，他那么开朗、乐观、坦然，并且自得其乐，她很佩服。他从有到没有，从没有到有，几个反复，都能淡泊处之。他生活俭朴，他的老照片里，穿着都很朴素，没有穿长袍马褂，也没有穿西装革履的。她老爸说，爷爷开店时，也是和大家一起吃饭，从没见过他单独吃什么，有时有事忙着，只能吃点剩菜。
她说，她老爸的老爸除了喜欢咬文嚼字，大概就算喜欢烧一大锅热水，洗个滚烫滚烫的澡。她爷爷说，烫了舒服，把体内体外的脏东西都可以烫掉。她老爸的老爸到现在该快百岁了，要是能活到现在，她会给他很多钱，让他买很多书，不用省出伙食费来买书。现在有电热水器，他洗澡想洗多久便能洗多久。
想孝敬也孝敬不成了，想再叫一句老爸的老爸也不成了，想听他再叫一句调皮蛋也听不到了。这两年七月十五日，她烧了一大堆金锭银锭，她想，让老爸的老爸想买什么书便买什么书，想洗多少澡便洗多少澡，让他兴奋得再叫她一声：调皮蛋！ 喜欢
她爷爷念书是从老学堂开始的。天天“子曰、子曰”的，好枯燥，便又进了师范，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叫初师。那里不要学费，吃饭还不要钱，又不念子曰子曰，还有算术、体育、美术、音乐。爷爷自小就不喜欢古板。
可她爷爷初师还没毕业，爷爷的伯伯便把他叫往，要他别念书了，要他养母亲，要他考虑今后娶妻生子，并答应给他个店面，再给五十个龙洋。龙洋就是银元，天子出紫禁城前那时出的，银元上面有条龙。
她爷爷和奶奶是初师的同校同学，他们同学时熟悉的，但通过媒酌之言、父母之命才成亲的。她爷爷和奶奶开起了油盐店，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不料，日本鬼子进不了山，便派飞机轰炸，一串燃烧弹，把那条街全烧光了。她老爸那时还念小学，正在山腰的防空洞口，看见鬼子飞机飞得低低的，象屁股拉屎，把炸弹一颗颗拉下来。那鬼子真恶，轰轰轰几下，那街上，便冒出火光和浓烟。还有人说看见有信号弹飞起来，一定是汉***放的。防空洞里外一片咒骂声：杀千刀的！断子尽孙的！你咒你的，那鬼子飞机照样拉它的屎。
似乎那鬼子们并没有断子尽孙。鬼子的那个成年背着个一包“被子”的婆娘，照样在家给他们生儿子，鬼子那个成年穿着拖鞋的儿媳，照样在家给他生孙子。鬼子们不在乎，似乎他们后来也没有挨千刀。
她老爸开始是在防空洞里，那里面又黑、又闷、又吵。女人们不断的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有的让别人踩了脚，便骂骂咧咧。有的孩子叫饿了、渴了，有的孩子叫要拉屎、拉尿。也有人叫不要说活，让日本鬼子闻声，把炸弹丢我们这儿来！惹来一、二声笑。其中有人说，鬼子飞机自己那么响，哪听得见我们说话。
笑、哭、闹、叫、骂、咒，各种各样的声音合成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成一股，有嘴里喷出来的烟气酒气，有孩子拉的尿臊屎臭气，也有女人身上的花露水气。她老爸憋的难受，便挤出了洞口，才看见那惨无人性的轰炸。
第二天，她老爸随着他的老爸老妈到那废墟上，只捡回一些铁勺、门锁、称砣、铲子等破铜烂铁。后来，她爷爷往人家那里做会计，奶奶在废墟上搭几块床板，一边给人家打毛衣、绣花，一边卖点牙膏、肥皂等小东西。
奶奶在学校时学了一手好画，靠初师学来那画画的本事，还给人描鞋面、围兜、帽子、涎围的花样，连样稿都不要，很多人请她描。过了好多年，才把店面建回往，不卖油盐，改卖百货。
她爷爷很喜欢学习，开百货店时，定了份《至公报》，看到立信会计学校函授招生，便报了名，后来拿了文凭，全城只有他一个。有人笑他，学什么会计！他不听那些话，心想，假如开不成店了，总会有人要他当会计的。由于他当过老板，自然没有人要，让人家笑对了。
“有寄心常静，无求味最长。儿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她想起了袁枚这首诗，赞成爷爷的想法。
她爷爷不看小说，就爱看古论文，如诸葛亮的《出师表》、荀况的《劝学》这样的古代论文。一次她从学校回家，以为爷爷在唱歌，原来他是念文章。她爷爷说，过往念古书都是这样唱着的，记得牢。她老爸给他寄生活费，他省出钱来买本重版《辞海》，宁愿少吃点菜，天天看得津津有味，还喜欢讲给邻居们听。
有人劝他，不如养几个鸡，种点菜，看那古文有什么用，可他就是对古文有爱好。她爷爷告诉她，古时候的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概，他是宁可少吃肉，不可没有书吧。
她爷爷年轻的时候，便主张过年不要做太多的菜，自己家里人，又不宴客，天天做一点。太奶奶有时候同意，有时候不同意，说，哪像过年！
有次讲起长征，她爷爷说，也有人邀他往参加。她问爷爷为什么不往，要不，现在当大官了。爷爷说，他走了，你太奶奶，你奶奶怎办。你老爸才刚出生，老伯也还小，他们怎办。那时，要是你老爸饿死了，哪有你这调皮蛋！
她爷爷离往好久好久了，他那么开朗、乐观、坦然，并且自得其乐，她很佩服。他从有到没有，从没有到有，几个反复，都能淡泊处之。他生活俭朴，他的老照片里，穿着都很朴素，没有穿长袍马褂，也没有穿西装革履的。她老爸说，爷爷开店时，也是和大家一起吃饭，从没见过他单独吃什么，有时有事忙着，只能吃点剩菜。
她说，她老爸的老爸除了喜欢咬文嚼字，大概就算喜欢烧一大锅热水，洗个滚烫滚烫的澡。她爷爷说，烫了舒服，把体内体外的脏东西都可以烫掉。她老爸的老爸到现在该快百岁了，要是能活到现在，她会给他很多钱，让他买很多书，不用省出伙食费来买书。现在有电热水器，他洗澡想洗多久便能洗多久。
想孝敬也孝敬不成了，想再叫一句老爸的老爸也不成了，想听他再叫一句调皮蛋也听不到了。这两年七月十五日，她烧了一大堆金锭银锭，她想，让老爸的老爸想买什么书便买什么书，想洗多少澡便洗多少澡，让他兴奋得再叫她一声：调皮蛋！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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