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仅仅是怀旧
星期六,是农历的十一月廿六,往年的南阳盆地已经进进冬冷时节,可今年不同;小雪节已过数日,可冬阳仍如秋天一般,或说阳春一样。驱车离开城市,向家——风擦过唐河一个名叫乔湾的地方。一路上,看到公路两旁和农田边大树上金黄色的树叶在风中摇曳,飘零落下如同蝴蝶飞舞,******绿地毯似的冬小麦满目苍翠,让人看了真是疑似春日。
这是一个迟来的或者说是一个热冬的季节,不说人有些不适应,就连那些越冬或南飞的鸟儿,也似乎忘了季节变换,该走的还没走,不该来的却提前来了;更有不该疯长的幼苗,也慌慌地钻出地皮,过早地来到新界。冬阳如春,这个冬天,对那些流浪乞讨的,哮喘怕冷的,仿佛是再合适不过了!
十一年前,我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日子,在我的怀抱中撒手西往。但那是个阴冷的天气,还有雪花漫飞。农家很贫,父亲劳累了一辈子,他想趁大雪还未来临之际,让儿女们送他往天堂,路或许好走些。父亲苦了一辈子,到死还在想着儿女们。他想得很周到。
阳光确实很热和,把那些在路边房前晒太阳的老人脸上的沟沟壑壑照射得很清楚,看着他们,罗中立油画中的《父亲》和我父亲的影像都跃然眼前。我的眼睛有些酸涩,饱胀得甚至有些疼痛;我的父亲,他要是活着,不还是路边的这些老人吗?
父亲的坟紧挨着我的村庄,上面被一些藤类植物覆盖着,落叶很厚。我和我的小姐拿着重重的冥钞和祭品跪在父亲坟旁,一摞一摞地烧着。父亲虽是农民,但很明白事理。他活着时不信神不信鬼,他常说,活着不孝,死了胡闹,做儿女的,只要孝敬并真心做了,比啥都好。我奶奶活了八十五岁,到死都是父亲洗的脚。可他刚过七十,我们还没来得及给他洗一回脚,他甚至还没丢下农活,就永远地倒在了土地中。我们兄妹五人可说是他的血汗喂养大的,如今,他躺在冰冷的冬日的麦田中,父亲,你可知道,我们的心碎,我的心痛!
祭奠了父亲后,来看看酒后摔伤的两个童伴。他们因情而兴,因情而伤,酒后驾摩托车而摔,如今,躺在病床上后悔不已。握着他们肿胀的手,那因土壤或泥浆的腐蚀皲裂如粗糙的榆树皮,满脸的血痂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人都老了还这样逞能”他们的媳妇在一旁嗔怪着,他们也当着面承诺着以后长记性了。可我知道,一旦再进酒场,他们又是半斤八两,把以往的伤痛和辛酸抛在脑后。不是贪杯,在乡下,豪爽、义气、江湖还是衡量人品的一个标准,酒品如人品。
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堂兄族侄们领我到田野河边转转。清澈的唐河,水小得几成一条线了,儿时眼中成片的树林,一看无际的芦苇芭茅消失了,***的黄沙使河湾显得空旷,并有些苍凉。偶见捕鱼的,已不是儿时的渔船鱼鹰,而是防水衣和电鱼器。他们每人身背鱼篓,一手拿电击棒,一手拿网兜,被电击晕泛出的大小鱼被逐一收逮。我问,这样的捕鱼不是斩草除根吗?谁管?四哥回答说,咱们这儿的乡下现在处于失控状态,除了建房、计划生养有点捞头、油水的收费项目外,啥事都没人管!村中的路连架子车都过不成了。也是,回来时,车只能沿着“村村通”开到村委,进村的路,满是坑洼和塌方,只能步行。四哥还说,赶不着季节回来,村里几乎是空荡的,除了老人和孩子,很少见到青年和壮年人,都外出打工往了。不过出的一些游手好闲之徒,偷鸡摸狗,闹得鸡犬不宁,咱这现在连个大牲口都不敢喂,弄不好连性命都会搭进往。我说不至于吧;四哥说,最近邻近庄接***生命案,都是小偷偷牛时被发现,结果连看护的人都伤了。还有不少***荡之徒对留守小女孩和老人下手的,有的老人怕事,碍于名声或怕儿女们抱怨,忍气吞声忍受着,不成年的小女孩怀上了孩子才被发觉,造成了多少羞辱和难言之隐。现在,农村是发展了,可人的感情薄了;农民的日子是比过往好了,可乡下的龌龊事比过往多了;新的文盲和法盲在增多,咱村过往几十年没犯法的,最近几年已有十几人被法办了。再不进行尊老爱幼教育和孝道道德宣传,农村恐怕要出贫穷以外的大题目了。
一片树林,一片坟地,一片竹林,一片菜地,热阳下,农村却也风景如画。几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只大小柴狗在野地里疯跑着,抛扔着花皮球,狗们吠叫着争抢着。小孩、狗、遍地金黄的落叶,干净的田野,真让人如梦少年,羡慕不已,发出假如时光能倒流之慨!然而,昔日农村的淳朴、善良哪往了?乡村的人心无防、人欢马叫又哪往了?新一代的农人也要失往传统和祖根吗?
回城的路上,我放弃了高速,选择了接近乡村的土路。我想亲近土地,更想亲近干净的萝卜白菜。物价飞涨,过往一块钱好几斤的大白菜和大萝卜,如今是一块多才能买一斤,悬殊之大,让人唏嘘。还真是如我父辈般的乡亲,在邻村一块菜地里,收菜的大伯尽不谦让地说:“你想吃什么就砍什么,大葱、白菜、萝卜、包菜、花菜,都是耐放的菜,放半个冬天也不会坏。你能拉多少就拉多少些吧。乡里乡亲的,权当大伯进城往看你了。”
我把后备箱腾空,装得满满的。我想把这土地的汁液和热和带回城里,让我的心因这土地的滋养而不在悬空,飘荡。大伯拉开车门让再装些,我说这足够一冬甚至过春节吃了。
没有称重,我不知该给大伯多少钱?大伯说不要钱,我执意不肯,推来推往的,大伯留下了一百元,我知道这远远不够。车启动了,我从车窗里又扔下两张,钱被风刮起来,阳光下,像两片枫叶。大伯拾起钱喊叫着紧撵着车,我踩一下油门驰离了菜地。好远处,大伯面貌已有些模糊,但舞动的手臂仍在风中。
多好的土地和乡亲啊,我该拿什么汇报你们?难道仅仅是怀旧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