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米糊茶
我的老家是赣南的一个小山村,村子里至今还保持着较为纯正的客家习俗。
客家人有一个很特别的习俗,就是各家的主妇们喜欢用米糊茶来招待本村或邻村要好的女客,也喜欢用米糊茶来庆贺妇女和孩子的生日或其他带有喜庆意义的事情。对这个习俗的渊源,我没有往做具体的考证,只知道它是客家人特有的习俗。但是在那个生计极为艰难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这个用来待客的表示喜庆的习俗,却被泛化为一种最低层次需求的饮食生活。日后想起,虽有回忆的美好,却也透着生活的艰辛。
那个时候,家里很穷,人口又多,有七、八口人,粮食不够吃,一天三餐,并不都能吃上米饭。一般是早上吃红薯稀饭,中午吃米饭,晚上吃的就是米糊茶了。
之所以天天晚上吃米糊茶,一是由于做米糊茶可以节省粮食,要是吃米饭,八口之家一餐至少需要四斤大米才能吃饱,而要是吃米糊茶,有一斤就够了;二是由于固然米糊茶轻易消化,撒了几泡尿后,肚子很快就空空如矣,但是晚上不用往地里干活,体力消耗少,而且劳作了一天,累得只想睡觉,因此一觉醒来,固然隐隐地感觉到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但饥饿终究敌不过睡意,只要头一贴上枕头,也就不再觉得肚子有多饿了。
我经常能听到我的邻居抱怨米糊茶不好吃,尿多,肚子饿,但我却没觉着有什么不好。今天想来,这大概一是由于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二是由于我母亲做出来的米糊茶特别好吃,总是香喷喷的,吃不厌它。
做米糊茶需要经过多道程序,而母亲是最善于煮米糊茶的。
先是浸米。一般要提前三四个小时把米放进水里浸泡。往往是一吃过中饭,母亲就用竹筒从米瓮里量出大约一斤米,倒进米钵,放水,浸泡。水中浸泡过的米看起来有点胀胀的,肥肥的,白白的,亮亮的,甚是好看。
接下来是擂米。擂米就是把米钵里的米擂成米浆。米钵一般都比较大,很沉,直径约一尺二寸,深约一尺,厚约半寸,口大底小,成圆形,米钵的内钵面布满齿缝,由钵口到钵底,直线而下,密密排列。擂米的工具,我们称之为“擂捶”。擂捶是用油茶树做成的一根木棍,长约二尺,直径约二寸。这种物件,特别坚韧耐磨,而且防虫防腐,平时用来擂米,秋冬季节也可以用来捶豆子,甚至有的人家还用来捣衣被。由于它既有“擂”和“捶”的双重功用,故而名之曰“擂捶”。
擂米,是需要体力与技巧的。体力不够,只擂了几下,就会手臂酸软,两腿发麻,米浆便擂不烂,擂不稠;没有技巧,则在钵内乱捣、乱撞、乱敲,破了米钵,泼了米浆,全家人的晚餐便付之东流。
擂米的时候,最好要有一个人用力扶住米钵,免得米钵摇摆得厉害而打坏。要是实在找不到帮手,那就只好找一条长凳。长凳的一头顶住门框,米钵放在门框一头的长凳上,尔后坐下,两腿牢牢夹住米钵,前头钵沿紧靠门板,后头钵沿紧贴小腹,这样四面“夹击”,米钵便无法转动。这时,你才可以甩开手来擂米。假如是顺时针方向搅擂,就要右手握住擂捶的下半部分,左手反握上半部分;假如是逆时针方向搅擂,则反是。擂米,开始只能慢慢地搅擂,等到米浆稍微粘稠些,才可以逐渐加快速度。擂米,还要用活力,切忌用死力。擂捶一定要紧贴米钵的内钵面的齿线匀速地向外用力作环形运动,而且不得有半点松懈。不然,用力不均,时松时紧,擂捶乱转,米钵是要打坏的。当然要是你的水平够高超,也可以做到为所欲为而不“逾矩”。
擂米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浸泡过的米在擂捶的搅擂下慢慢地变成了米浆,稠稠的,粘粘的,白白的,随着擂捶的运动现出优美的波浪,比如微风中轻轻飞舞的白色绸缎。擂捶所至之处,划出蜿蜒而美丽的弧线,出现,消失,又出现,似乎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的美少女荡着秋千,荡起,回落,又荡起,而你的心也随着它荡漾着,起伏着,跳跃着,兴奋着。又好似碧波里的漩涡,盘桓着,旋转着,悠悠的晃着。
米浆擂好以后,就要煮浆了。把米浆倒进锅里,添水,加柴,煮沸。米浆一定要把握好浓稠度,不可太稠,也不可太稀。太稠,便成了浆糊或米糊疙瘩;太稀,则成了米汤或泔水。
米浆煮熟,舀进米钵。这时便要预备佐料。一般是把豆角、青菜、瓠子、黄瓜、萝卜等切碎,炒好,然后倒进米浆里,搅匀,撒上豆瓣。
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是在米浆里放进香猪油。香猪油是由冬天腌制的纯肥肉文火蒸化而成。蒸化的猪油,黄黄的,腻腻的,油油的,不仅闻起来香,而且吃起来也香。
香喷喷的米糊茶就这样做成了。
一家人用大碗盛了,端到屋前的草坪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吧嗒吧嗒地啜着。草坪上燃着几堆驱蚊的谷糠,呛呛的,辣辣的,也香香的。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交流着地里的活儿,盘算着明天的日子。孩子们数着天上的星星,笑着,闹着,喊着,给寂静的小山村平添了几分的活气。
偶然吹来一阵凉爽的山风,天边的星星不时地眨着眼睛,不知是否被草坪上燃烧的谷糠熏流了眼泪。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上老家的米糊茶——香香的米糊茶,稠稠的米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