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灵魂
一位孤独的老人走了。
她终究没能熬过这个严冷的冬天,在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清晨静静地离开了人世,享年94岁。
得知她往世的消息,我急切地赶往那个于县城五十多公里外的小山村,往看她最后一眼,送她最后一程。她是安详的,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再也感受不到严冷,也无需经受下一轮酷暑与风雨了,人世间的阴晴冷热从此与她阴阳两隔,不再相干。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94岁,就人的生命而言,不算短暂,完全称得上寿终正寝。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感到有些忽然,觉得她还应当多呆些时日,尤其是当看到她真的无声无息的样子时,一股酸楚不可遏止地涌上我心头。
十多年前我来机关工作时,她已年近八旬,退休了,却居住在办公楼,且与我的办公室毗邻。这让我多少有些惊异,退休了住着办公楼,这种情形在再困难的干部中也是未几见的。更没想到的是,十多年后,那个为她致悼词的人会是我。想起这些年耳闻目睹她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个有着某些时代烙印的影子渐渐清楚起来。
她出生在一个苦难的年代,在举国生活行动艰难的时候,她过着艰难的生活。她说,是党救她于水火,是组织的教育和关怀,把她铸造成了一个政治信仰超乎平常坚定的人。而她同时也生活在一个日新月异、快速变迁的年代,在群众生活不断改善的时候,她依然过着近乎刻薄乃至残忍的生活。天天、顿顿吃的都是馒头稀饭,最多外加一碟咸菜,从不与肉食沾边。穿的尽对是青色粗平民裳,且十分单薄,不论是酷暑难耐的夏季,还是北风咆哮的严冬,反正身上就那么几件衣。夏天尚可,不过是出点臭汗,而冬天我感觉她浑身总在瑟瑟发抖。试问她冷不冷,她尽对会连连摆手:不冷、不冷、不冷,我能冷吗?热和着呢。是没有钱对付日常开销吗?不,她是有工资收进的人。她的钱都哪里往了?很多人知道是交了党费,她一生中上交的党费超出了其总收进的一半以上。她因此也获得了无数殊荣,从国家到地方,各种“优秀”、“先进”、“标兵”、“模范”的称号目不暇接,伴随了她的大半辈子。
她的心灵无穷慰藉,也感觉自己光彩照人。她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到北京参加了一个表彰会,见到了“邓大姐”,“邓大姐”跟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交代了她很多很多的事。实在,表彰会是省里开的,但多年后她硬说是在北京开的(至于有关“邓大姐”的嘱咐就只可能是她的杜撰了),且往往逢人便要说起这件事,其自得之状,难以言表。每年“七·一”,她必往的地方是组织部,带往一笔大大超过其标准的党费,声情并茂地年年重复宣读一遍写在一张固定红纸上的一段感激党的话,说是党的女儿今天给党做生日的来了。组织部负责接待她的同道说,按标准你不用上交这么多数目的党费,还是用于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吧。但她不听,她要按自己的标准交。
她工作时,无疑是一个态度认真的人,工作地点在乡下。退休了,不便做其它事了,只能天天戴着斗笠,拿起扫把,走上街头打扫卫生,她成了县城很多偏僻角落和公共厕所的清理者。回到那间清冷的卧室,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用拾来的废纸制作了十多万只信封,在标准信封推广前,确也方便了机关不少。碰到看不惯的人和事,她就骂,大声地骂,骂路人,骂干部,骂领导,任何人她都敢骂,但就是从不骂组织,碰到哪个跟她开玩笑的,说党不好,她马上就会红起脸跟他急。经常是早晨四、五点钟她就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推开窗户面向办公楼正对面的干职工住宿楼高唱红色革命歌曲,让整个机关大院总是提前迎来新一天的开始。
她终身不曾婚配,膝下无儿无女,在乡下退休后,领导看到她无处可往,便将她安排到机关来养老。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推行房改政策时,她本有机会花很少的钱买一套房改房,但她放弃了,一直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办公室。她对机关干职工的子女十分关心,多年前,她用自己的房间办了个托儿所,义务当起了“孩子王”。她总是称干职工的小孩为“***人”,还时常教育大家,对孩子要好,不要马马虎虎批评孩子,所谓“泥鳅信捧,伢子信哄。”但她对自己的亲人却严格有加,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家中的兄长往世,她没有前往吊唁,平时侄子来看她,她也不接待。她说,她是党的女儿,她的一切属于党,今后的生活有党安排,不用亲戚操心。但戏剧性的结局是,在临终的前五年,当她年老体弱、神志不清时,她还是住到了外家的侄子家。这个时候,她肉也愿意吃了,鱼也愿意吃了,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吃了,她变成了一个“凡人”,并终极在亲人的庇护中老往。
也许是曲高和寡,生活中的她变得越来越孤单,她似乎陷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深潭,为了维护头顶上的光环,她苦撑着。很少有人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多的人不认同她、冷漠她、甚至鄙夷她,在众人的眼里,她是一位不可理喻的傻子,一个怪人。她成了名副实在的孤独者。可是她的性格太顽强、太固执了,在她看来,她所信仰的宗旨没有变,她心中的那面旗帜仍在高高飘扬,她要为之奋斗,所以我行我素,坚守一生。由于精神的气力,她终极活到了94岁。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活到她这个年纪呢?
她常说,她之所以那样,是感恩组织,感恩党。于是我想,一个组织,能有她这样的人,应当是它的大幸,不论她表达信仰的方式有没有与时俱进,她的灵魂永远飞扬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令人瞠乎其后。从高举右手的那一刻起,她用行动兑现自己的誓言,她是“忠诚”的诠释者,是信念的践行人,是响当当说到做到的行动家。她的生活未免清苦了些,衣食住行根本无从谈起,她一生的开支或许还不及别人的零花钱,但她却有着坚贞不渝的信念与追求,她的血是热的,灵魂是高尚的,也是快乐而幸福的。她的人生未免孤单了些,苦行僧般地默默独行,但在她的意念中,却有着千千万万的党员相伴,她一点也不孤单。
她走了,灵魂依然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