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生命最初的体验，是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时恰好是夏季，老师组织我们往游泳。等到我们上岸时，却发现少了一个同学，而且是班上个子最大，也是最善于游泳的同学。随着我们凄厉的哭喊，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但最后捞上来的，还是一具苍白的尸体。一个刚刚还是活泼生动的生命，就这样在波浪起伏之间湮灭了。而在这之前，我还以为生命是永恒存在的呢。
　　
　　从那以后，我才慢慢懂得，这世上有很多珍贵的东西，但最珍贵的莫过于生命；假如没有生命，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这就是我童年时，对生命的最初体验。因此，固然我也读过一些佛典，也懂得一切皆空等出世的道理，却觉得很难运用到实际生活里来。对于象我这样想着进世，又向往佛道的人，总不免带来一些困惑，以致难以超脱。这也许，和我早期的生命体验有关。
　　
　　不过，即使在佛经里，也有关于生命体验的求证。维摩经中有记述，维摩诺问文殊菩萨道，何等为如来种？文殊菩萨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嗔、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一切烦恼，皆是佛种，那么，人生的悲欢离合，便是佛性的集中体现了。
　　
　　文殊菩萨还进一步说道，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进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在这里，人世间烦恼的意义，被充分得到肯定了。由于有多情多欲的身体，有愚昧，有情爱，有烦恼，才能生出佛法来，才能生出如来的种子。也就所谓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哉？
　　
　　这也许和那些高僧所宣讲的佛法，有很大的区别。但是，这才是生命真实的体验，才是佛法在人间的体现。我想，古代禅师所说的，吃饭睡觉皆为禅，也应该是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应该从平凡的生活，往体会生命更深的意义。由于生命，是由轻薄短小的历程所组成的。所谓命光不空过，只有通过体验再体验，而且是更为深进的体验，才能到达彼岸的聪明之路。
　　
　　就算是那些高僧，他们的修行得道，也都是源于对生命的真实体验。林清玄就以为，高僧并不是生来为僧的，更不是生来就是高僧。他们几乎都是在生命的行程中，碰到了难以克服的哀伤烦恼、挫折痛苦，才愤而出家为僧，苦修佛道的。可是，当他们遁进空门之后，就再也不敢触及尘世曾有的经验，更不敢用俗世的经验，往为人间信众们证法，确实是一件憾事。
　　
　　林清玄讲到有一位僧人，他本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毕业生，由于爱情受挫，顿觉人生茫然，而遁进空门。提到过往的生命经验，还忍不住两眼滋润。他含着泪说，离开众生，就没有个人的完成；离开个人，就没有众生的完成；离开情感，就没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就没有情感的完成。从他的泪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在他的心里，有着一颗如来悲悯的种子。
　　
　　由于，只有不畏惧情感的人，有生命真实体验的人，才能映照出佛法的道理来。无明如是，有爱如是，一切烦恼皆如是观。生命本身不会自然显现意义，而实现价值的；生命需要体验，只有个体的专心体验，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真实与价值。弘一法师是一位经历人生繁华与沧桑之后，而皈依空门的才子，在圆寂之前，他留下的尽笔题词是，悲欣交集，布满了重重玄机。
　　
　　有关他临死前的描述，也许可作为他尽笔的注脚。二十三日示现些微疾病，拒尽医药及探问。二十七日尽食，二十八日写遗嘱，交代妙莲法师负责后事。玄月一日，在一张纸上写著悲欣交集，交给妙莲，并嘱咐道，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说完话，仍默念佛号。待四日戌时，弘一在大众念佛声中，安详地往生了。
　　
　　应该说，弘一法师的尽笔，布满了对生活的感念，对生命的感慨。他在回答好友夏丏尊，关于为何抛下妻儿的提问时曾说过，人世无常，如抱病而死，想不抛，也做不到。就是在临终前，他还叮嘱***，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我想，在弥留之际，弘一法师必定流泪了。那悲喜交集的内心纠结，不就是他对生命的无穷感念所致么？
　　
　　有人以为，象弘一大师这样高山仰止的修道者，应该写下无悲无欣之类的尽笔，或者什么都不要写，只留下干干净净的空缺。但是，他还是自然地流露了真实的感念。实际上，他固然阔别尘世有形的禁锢，却似乎未能超脱尘世的，内在情绪无形的追随。不过，弘一法师的悲欣，早就是一种大悲欣，正是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自然，也包含他自我所体验的悲喜。
　　
　　修行得道的人，大都是心灵感验丰富的人，也是内心高度自由，人生欲极强的人。就象丰子恺所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的满足，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的熏染，灵魂生活就是宗教的皈依了。而弘一法师，正是这样一种人。也许他对于妻子儿女决尽的无情，正是他最大的有情，体现的是广博无边的慈悲情怀。
　　
　　历来佛家都说，心即是佛，佛即是心，都是夸大心的感念。就是说，俗世的生活是生命的体验，而修行学佛，也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只要有一颗平常心，就可以在进世与出世之间，在生与死之间，转动自如，来往自由。当我们那感悟的心灵，可以和诸佛同等的时候，也是自我和众生同体的时候，也就可以获得生命的最高体验，就自然会感到必有高僧，在心里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