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过
我久居于热带海岛上,习惯甚至麻痹于平日所见的“四季如春”,不了解北方的冷暑流变,不清楚那里的草木“一岁一枯荣”的真实情景。因此,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个机缘的到来——到北方往生活一段时间,以见识北方的天地,感受北方的星移斗转,风起云涌,花开水流。然而,在写作这篇短文的此刻,我不得不承认我第一次经历的这段北方生活已是越来越快地接近尾声了;也就是说,珍惜也好,挥霍也罢,北方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为时未几了;再过一些日子,我就该回到我离开了整整四个月的那座海岛上了。现在,我很想让自己对着案台上的书籍,或者对着墙上的画作,发呆一阵子,而不是对着显示器将这些文字写下往。究竟,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得让人产生稍微的迷幻:一闪而过,我所经历的事情和所遇见事物都在一闪而过。
我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三月一日,阳光强大而地面严冷,特别是迎着风的时候,更觉得空气又干又冷。坐在从首都机场开往三元桥的轻轨列车里,我衣服穿得厚厚的,却仍然难以完全抵御冷意的侵进。在文学馆路下了车,我看到街道两旁还高高低低地堆着一些积雪。踩在雪堆上,可闻声沙沙之声;我知道,那是积雪给踩松踩散了的原因。进了鲁迅文学院,一池冷冰顿时将我吸住了:冰!池水在冬日里结下的冰,满满当当地撑满了整个池面。看上往,池冰很厚实,于是,我先伸出左脚试了试,看看池冰能否经得起我使劲的一踩?事实上,我踩了又踩,蹬了又蹬,那么用劲,池冰仍然纹丝不动,尽管那池冰正从边沿开始静静融化着。
大约过了七八天,我忽然有了往看看街头的那些积雪的想法,于是,穿了那身又长又厚的棉衣向大院外面疾步走往。在人行道上,我像丢了什么东西的人,一边行走,一边低头寻找……哦,原先零零散散地躺在路面上的小雪块已无影无踪,原先堆在墙角、树底和花池边的小雪山,有的已荡然无存,有的只剩下一点丁,三铲两铲就能够清理掉了。
汽车来来往往,行人似乎比我到来的那天多了一些。我无意在街头久留,只想回到大院里看看那池冷冰,甚至想在冰上行走——要是冰面足够宽广,我还想在那上面滑冰呢。
微微地有些泄气,回来的路上,我走得慢了一些。
那池冷冰还在,而从周边融化开往的那部分已经很大了。我那天用脚踩过的地方不答应我再次踩踏了,除非我愿意一头栽进水池里给冰水泡一下。我知道,再过几天,冷池就会彻底融化成净水,水池边的柳树也该发芽了,小路那一侧的玉兰花,也到了向东风开口诉说衷肠的日子了。
那些天,我随手写了一首短诗《北京春日,给妈妈的信》:“这些日子,我经常早起/经常跑进园子里看白玉兰,看海棠树/柳树、桃树/我担心错过草木发芽/错过鲜花盛开/如同担心错过上课时间,又如/担心在回家的那一天/错过火车/或者,把给妹妹的礼物/忘在站台上/妈妈,……我有些紧张/假如您在这里,摸摸/我微微发烫的手心,也许会摸到/一层细细的水珠”。我想传达的,是弥漫在整个内心世界的,因即将遇见北方的草木发芽、鲜花盛开而激发出来的兴奋感、幸福感。
是的,在那些日子里,我天天渴看柳树早些发芽,草地早些返青,鲜花早些盛开。
三月中旬,固然还没到百花盛开、草木葱茏的时候,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文学院共同拥有的各种花草树木荟萃于一处的这座花园,已经让我有点目不暇接了。
站在鲁迅文学院大门口就可以看见的小路右边的那一排玉兰树,星星点点地举起微微裂开的花苞。三月二旬日左右,已经有同学用相机拍下那些盛开的白玉兰了。四月二日上午,我跟邹元辉同学到西城区什刹海一带走走;在往恭王府的路上,我用单反相机拍到了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哦,满树都是的粉白粉白的鲜花,令我着迷,痴呆,久久不愿离往,固然我和白玉兰之间正隔着一墙铁铸的围栏。
花期有十天半月之久的白玉兰,一边盛开,一边零落。那么大的花朵,躺了一地,柔柔软软的样子,不是熟睡,而是枯萎。
雪白无瑕的丁香花,枯萎得更快。四月十六日,我拍到了鲁院花园里密密麻麻地展满枝头的,无穷饱满的,香得叫我几乎要昏迷过往的丁香花。而在十九日上午,我再次拍到的丁香花,已经是大面积地枯焦了。从图片上看来,那从花瓣的尖角部分开始翻卷,枯焦,扭曲的花儿,像被火焰烤过了似的,从灰白变成焦黄,变成土褐色。原本多么雪白、饱满、鲜明的事物,仅仅遭遇了三五天的风吹日晒,便一下子枯死殆尽了。
海棠花的开落,更是叫人始料不及。四月旬日,我拍到海棠花那绿叶衬托出来的一个个花苞,我更多的是留意到小花苞的鲜红亮丽,没想到花苞一打开,那格外亮丽的鲜红色便渐次消退了。四月十九日下午,我在海棠树下徘徊复徘徊,所为的,是那从鲜红到苍白的花瓣,越来越彻底地随风飘飞,零落,只剩下花托和花萼支撑起来的一支支花蕊,在明显热了起来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鲁院里的四月二日的梅花、四月九日的梨花、五月七日的芍药花等等,还有颐和园里的五月二日的牡丹花,皆争先恐后地盛开自己,美艳自己,并且进了我的镜头,变成一张张精美的图片保存下来。这些图片,我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存进电脑硬盘里的,却说不清楚她们在哪一天在什么情形之下辞别枝头,隐身草丛,回于土壤的。
花园里的花草种类很多,而在五月九日以后,我满园子地找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五颜六色的鲜花来拍照了。是的,仅仅一个月时间,花园里的花儿便全都从潮水一般地汹涌而来渐渐过度到幽香飘尽了无痕迹了。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里感叹“人间四月芳菲尽”,实在是不无根据啊。
今天,已经是六月十一日了。花园里,除了种上往不久的两棵树因一身病容而正在接受输液以外,其他的草木均长势良好。在楼上,我看见花园一派浓绿,也想起五月二十六日清早,满园草木因夜雨大作而显得有些荒凉,萧条。
七月旬日左右,从五湖四海汇聚到这里的我们鲁十五的同学们,该彼此挥手告辞了。想想三月一日那天中午,我提着两个红色包包从东门走进鲁院,一时因近视而找不着报到的地方。事实上,我已经到门口了,只要上台阶,进旋转门,就能看见忙于接待新同学的老师们了,可是,我在门口犹豫、张看了一会儿。后来,是温华老师和孙吉民老师一同出来,一人帮我提一个包包进往的。这些,已成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平展于心间,熨帖而又热和。
痴痴地,我又开始陷进了幻想之中:要是生命中出现的美好的事情或事物,一直活生生地陪着我,而不要一闪而过,那该有多么好啊。而这世上,只有脑袋进了水的孩子才像我这样胡思乱想。究竟,昨日之日不可留,今天想看看街头的雪花和池里的冷冰,已完全不可能了;想亲吻园子里梅花、桃花、梨花、迎春花、白玉兰、海棠花、丁香花、芍药花……想在树下抚摩嫩绿的柳芽,看看冷冰化成净水之前的样子;想一张又一张地为鲜花拍照,为花树下的女同学拍照,只有等待来年春天的回回了。
春天,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返人间的,而我怎么可能年年都有返回北京的机会?春天不曾朽迈,鲜花照样争奇斗艳,而我,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们,谁能经得起年复一年的光阴催逼呢?
现在是六月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分,闷热了几天,雷声响,雨水终于在窗外噼里啪啦地洒下来了。我希看雨水来得多一些,风吹得久一些;希看夜里照样有雨,而明天一早,北京城便是万里晴空,无比清爽。假如是那样,我可以到天坛往走走,也可以留在鲁院,留在给雨水洗得一身新鲜的花园里,摘摘熟透的、饱满得发黑发紫的桑椹子,听听,风过翠竹的声音,我走在小路上的声音。
是的,在北京夏日的这几天,我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这些;是的,这一次,北方留给我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