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生命的眼睛
老人临窗端坐,环着雪白披肩,在读《庄子》。那只唤做“咪咪”的大白猫跳上书桌,依偎在她身旁,守看着她,仿佛是与她形影相随的亲人。
她没有起身,由于腿脚不灵便。她将一天的时光分成了两部分;坐的和躺的。前者比后者多,一直到永远。即使是坐,她也在读和思,就像现在。
我最先迎到了她的眼睛。从我放轻脚步进门,这双眼睛就从书上收回,缓缓地拾起,柔柔地注视着我。我读懂了它的歉意,关切,爱护……
我尽量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坐在她桌旁的一张椅子上。现在我离她如此近,仅仅隔着一杯茶,我随时可以轻巧地端开它。这让我能够仔细地打量她;头稍稍向后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嘴角俏皮地向上微翘,微笑漾在了那儿。最美的还是这双眼睛,浅浅咪起,明亮而清澈,像点点秋水。在我的经验里,只有孩子才有类似的眼睛。上帝给了孩子一颗童心,让他往触摸善良;又给了他一双眼睛,让他往发现美好。这双眼睛纯净闪亮,没有一丝杂质。像草尖上的露珠,又像被双眼皮夹住的黑葡萄,到了最黑的夜也同样扑闪流转,像没有皱纹的天空中最亮的星星。而我印象中一般老人的眼睛是混浊模糊的,那里面储满了态多的记忆与经验。
一个人的老往,是从心和眼睛开始的。心,我们轻易看不见,它像果仁被包囊在了黑暗的壳里。但眼睛可以。一个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她是不会老的,透过她的眼睛,我触摸到了她的心,得到了求证。
我也渴看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由于我不想老。但借助别人的眼睛,我看到圆滑与世故浸染了我的眼睛,让它逐渐地混浊黯淡,流不出清亮的泪水。我悲哀地熟悉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变老。
老人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名片”。我一直注视着她,她说这话潇洒地眨了眨,像是在夸大。这双眼睛阅尽沧桑,包括人和事,一个国家一百年的记忆都可以在这儿找得到。但她偏偏说到了一张纸片,一张可以随意涂鸦,传递假与空的纸片,谁能相信这双眼睛容不下一张纸片呢?但一张纸片有时就像一粒沙子,以尖锐的虚假揉痛了眼睛。
我要走了,在她温柔地注视着我吃完蛋糕以后。我尽量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像来时一样。我觉得背上有什么贴近了我,意识地回过头,天哪,她竟然在柔柔地注视着我,瞳孔像火焰最明亮的内核,热和地照着我,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与她对接着眼神。我似乎丢掉了面具似的圆滑,摆脱了阴影般的世故,一点一点地纯净和透明了起来。她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似乎努力向上要拔起自己,肩头耸了耸。我忍住了泪水,快步走了出往。
我们活着都是一个容器。老人也是。但她长长的一生盛满了爱,任我们随时在里面清洁内心,洗涤灵魂。
由于,她坚信;“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她的容器就是这双眼睛。
再见老人,她已经在天堂默默注视我几年了。她的女婿引我进那个房间,有些凌乱而冷清。她靠在了东墙根儿,被定格在了一瞬间里,和那个在阳光下读《庄子》的下午一模一样。她女婿说,跟老人合个影吧。我站到了她的身边,被定格在了她的定格里,成为永恒。
我又看到了这双眼睛,还有微笑,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提起来了,滚滚涌出的是温馨与思念,像洪峰一样。
至此,我才熟悉到她的眼睛已经穿过我的生命,贯串起了我的记忆与印象,像一片亮晶晶的星光。
老人叫冰心,一个在爱中寻找,求索和收获的人。
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在这穿过生命的眼睛中,偶然相遇又离别了,就像两条短暂聚会后分手的线索,但搭起了一座虹桥,上有阳光与鸟语,下有流水与月光,都与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