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在罐头厂做临时工，搬运猪肉，日工资1.4元，干活不累，吃得也不错，肉汤免费供给，早点往可以捞到排骨，但是我不快乐。原因很简单，临时工低人一等，对单位的渴看，对上班人的嫉妒，让我气不顺，盼看有一份正式工作，哪怕是街道工厂。这个愿看却是实现不了，我是钻政策空子，随父母从农村上来的，街道刁难我，不给分配，做临时工，算是一种安排。我在这里干了两年，恢复高考了，本来没有我什么事，表姐夫出差来南京，鼓动我往考，说考外语专业，不需要考数学。我想了一下，答应了。
　　
　　迎考：人叫温习迎考，我不存在温习，五年级以后没有上过正经课，文科底子来源于两报一刊，理科底子是四则运算，外语底子有数十个单词。凭借这个底盘并以24岁高龄报考法语专业，是需要勇气的。我白天搬运猪肉，晚上学法语，从ABCD开始，拼命往前赶，功夫用得也深，有句话叫“起五更睡半夜”，有句话叫“头悬梁锥刺骨”，说的就是我。实际上我知道，考取的可能性不大，无非也就是瞎猫碰死鼠。这个动因推着我走，越学越亢奋，越学信念越强。年底的时候，分配工作了，是一家农用烘箱厂。进厂以后，外语仍然学着，重心略已偏移，希看分个好工种，车钳铣铇之类，干出一番出息，才是正经。结果分往当钣金工，我对钣金工没有概念，往了之后才知道，就是持方木棒，敲农用烘箱的四个角，天天敲，月月敲，年年敲，敲到退休为止，这不是我盼看的工作，先前的愿看全然不算数。我不想干了，我要走，但是我知道，既然已经进来，就不可能再出往，没有这个先例，除非考上大学。于是疯狂地学，走路、开会、工间休息甚至上厕所，嘴唇翕动，发出古怪的声响，不知羞耻地进进无我之境。厂人对我抱以理解的微笑，未把我当精神病。我还要解释一下，我对钳工小王没有非分之想，我承认，天天下午我都要往钳工车间，走到她的跟前，不是往看王姑娘弯眉，是看她身边那张人民日报，以增加文科知识的积累。陈彪多心了，朝我瞪眼，以示警告，见我没有反应，改用榔头敲铁器，发出巨响，确实也把我震住，以后也就不往，这一榔头完全是多余，我对厂里姑娘包括小王都没有爱好，也没有时间留意她们，我在全力对付高考。
　　
　　考试：高考前夜，几乎未眠，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天太热了。1978年是酷暑，睡在蚊帐里，如同进烘箱，后背贴在席子上，粘答答的，想着明天还要考试，急得往返滚。早上起来，头昏昏上了考场。考场教室放着大冰块，看着凉快不少。考试进行中，每人桌上放两根冰棒。我瞄一眼，继续做题，心里想，不能吃，一根冰棒三分钱，高考一分钟值多少钱啊。做题的方法，古今通用，知之为知之，不知强知之，连估带猜。考语文，难的是作文，所幸考的是缩写，轻易对付，怎么缩也是文，便宜了我等浑水摸鱼人。最轻松的是考数学，考外语专业，数学是参考分，但是还是要考，弃考取消资格。考场规定，迟到15分钟以上作弃考论。只要时间把握好，其他不是题目。考试铃声响了，考场一片寂静，我不进教室，在树荫下转悠，监考人好心而又可疑地看着我，摸不定是否采取措施。掐表恰好15分钟，进往，坐下，拿考卷，往返翻看，然后尝试着解题，是一道因式分解，略有几分面熟，狠狠地解，似乎有些对，想想不大可能，不再纠缠，交卷走了。若干考生忙里偷闲，看着这位天才考生的离往，不知作何感想。外语是最后一门考试，窗外是晒死人的太阳，试卷里则是满盘皆输的冰冷，也罢，做一道算一道吧。口试地点在南京大学外语系，上了摇摆的木楼梯，来到一间大教室，碰到很多外语学校兄弟姐妹，睽违多年相见欢，只是欢得自持，口试关未过呢。我的内心非常镇静，盖因一句法语不会说，不必须要紧张。叫到我了，进往读一篇文章，看不懂内容，没有关系，不顾一切地胡乱读，读到疙瘩处，结巴在那里，往返矫正。主考老师绷不住了，笑着提醒说“胡汉三”，我立即点头同意，用标准普通话把这个人名发正确。几年以后，我坐在主考老师丈母外家的客厅，跟我未来的老婆见面，无话找话的间隙，谈到那次口试，都有相见恨晚，错失良机的感叹。
　　
　　发榜：分数下来了，打开来一看，总分超过录取分数线100分，法语成绩高于单科录取线19分。考得不错啊！同学传来消息，这年考法语的人数少于录取人数，这就意味着我的分数属于必取。剩下的是填志愿。填志愿不费周折，南京大学招的人多，第一志愿就填南大，省得往外地上学，冷暑假往返跑。其他志愿也都是名校，北外尽管名气大，还是填在最后。当年跟他们索要教材，非但不给，还把我教训一顿，要我扎根农村干革命云。接下来等发榜，天天上班，照例敲烘箱四角，敲出来的不是噪音，而是美妙的音乐，终于在一片敲打声中，南大录取通知书到了。跑到传达室往拿，不是外语系的，是化学系的，别一个同事，拿起这份通知书，抱愧地走了。
　　
　　转眼进深秋。那天我休息，在家念法语，窗外风声雨声，这时候来了两个人，说是招办的，想听听我对招生工作的意见。我没有想到会有人上门找死，一肚子怨气倾泄出来。他们听我说，并不言语，对我的继续发奋大为赞赏。没过几天，给我发来一张外语专业录取通知书，不是法语，是英语，读的是大专。我不满足，不想往，再想想，来年高考也是远远的梦，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也就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