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乡村，就如刚钻出树洞的黑熊，固然摆脱了冬的束缚，可以将四肢像树枝一样欠伸得很舒服，但饥饿和欲看也如即将见底的池塘中的鱼儿一样四处乱窜。

　　我们这些小把戏，白天忙着用茅草根、酸刺莓来塞饱肚子，晚上即使是一段老掉牙的故事，一弯模糊的新月，甚至是看山的根伯唤狗的一声呼哨，也能引起我们一阵疯狂。

　　何况还有越来越近的火光和锣声呢！

　　母亲却一***态，硬生生把我往屋里拽，口里说：“造孽呢！”

　　我不管什么造孽不造孽，我只要看火光和敲锣，即使被关在屋子里，眼睛也要从门缝里往外瞧：

　　一共有三个人，前面一个被反绑着双手，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走着，中间的那个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不时推搡着前面的，肩上挎着一杆枪——那枪我是见过的，在大队部的晒谷坪，我们一群小把戏围着看几个红袖章对练：“哈、哈、缴枪不杀！”固然那枪是我们看着他们用菜刀削的，但也羡慕得眼睛如猴子的屁股一样发红。后面那个提着一面锣，走几步就敲一下，口里喊着：

　　“***现行反革命分子罗根生！”“******分子罗根生！”

　　罗根生是我的远房堂哥，母亲让我叫他根生哥，让我向他学，说他在外念了书，有水平，生产队让他记工分。怎么一下就成了反革命了呢？

　　第二天，我们这些小把戏又聚在一起，想起昨晚的稀奇，茅草根也塞不住我们的嘴，年纪最大的阿宝说：“昨晚的事你们晓得啵？我爹说，根生要枪毙呢！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和卫国的老婆睡觉。卫国晓得啵？就是在城里造反，被坏人打死了的，是义士呢！那天，卫国的爹看见根生往他媳妇屋里记工分，没有出来，就报告了大队长，大队长派民兵搜查，根生正躲在楼板上发抖呢！”

　　我不知什么是造反义士，也不知为什么和人睡觉就要被枪毙，只是觉得这件事让我们很害怕，头皮发麻，后颈直冒冷气。

　　忽然有人喊：“根生跳崖了！”人们都停住了。有红袖章跑来，说根生是自尽于人民。不久就看到血糊糊的根生被抬回家，有人说他并没有死。

　　刚吃过中午的红薯饭，母亲提了一桶衣却没有立即往池塘里洗，而是拉着我，躲过别人的眼光，绕到了根生家，他家里并没有旁人，只有老母亲不停地哭着喊天。

　　根生躺在床上，血糊了一床。

　　这时我看见了卫国的老婆，从岭上的树丛中钻出来，来到根生的床前，她的眼睛红肿，却哭不出声来，我看到她的头发上沾了不少桃花瓣。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告诉母亲，她被锁在屋里，就从窗户里爬出来，怕人看见，就从岭上的毛桃树旁绕过来。

　　根生的脸上已没有血色，也仿佛没有闻声她们的哭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屋顶。

　　屋顶是几根黑黑的檩条和年久失修的破屋面，从稀疏的瓦片缝中，有几缕阳光顽强地照进来，映在泥墙上，却照不到根生哥的脸。

　　几天后，母亲带我往采蕨菜，途经那棵毛桃树旁，母亲说，那里有根生的坟。

　　顺着母亲的手看往，那里有一个小土包。

　　我竟然没有一丝害怕，由于那不过是一个尽不起眼的小土包而已。何况那一树桃花，早已纷纷扬扬，撒落一地，让四周的土地颜色都溶为一体。

　　真的，假如不认真看，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仿佛这里从来就只有这一地桃花。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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