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我一直无爱好往别人的国,走一走,看一看,购一购,娱一娱。
有了机会,就到别的省往走走罢:以自己的县,自己的省为圆心,向四周发散,有时走很远,有时走很近,出了家门,看情形,能走多远走多远,能走多久走多久,这样的想法,支撑自己一直想在外面走一走,走自己的大国,自己的国土。
走着走着,想到了一串话了:不到青躲,不知道山高;不到新疆,不知道地大;不到海南,不知道水深,不到重庆,不知道火热。
还有:不到中原,不知道战争;不到东北,不知道粮食;不到渤海,不知道屈辱;不到北京,不知道沉重;不到上海,不知道世界;不到西部,不知道贫穷;不到新旧搀杂的城市,不知道乱相;不到宁陕,不知道发展。
宁陕是我供职的县。它在发展,在变化,大国所有的一切,它都有,好的,叫人忧的,孬的,叫人喜的。在宁陕住久了,渐渐地就喜爱它;在外面浪久了,回来,又恨它。有时,乱得叫人理不清头绪,欣慰的,抱怨的,创造的,破坏的;有时,它又简单清纯如一小女,举手投足,都是自家的孩儿,喜怒哀乐都小家的心事。
中国太大了,大得走一回,心里虚一回,想中国的大,真是叫人理抹不清的了,它的大,真又谁说清了:于是一路走往,看明白的风景,看不明白的风景,听一些很少听过的说道,与人交流一些彼此的观感;吃用一些从未尝试过的饮食,自然也喝一些可喝可不喝的烂酒,交一些可交可不交的人,有的会成为日后的朋友,有的转身就相忘于江湖。
走得多了,自然也形成一些个人的好恶。一些地方,是一见如故的;一些地方,是终于后悔往的;一些地方感觉大好,一些地方,竟是毫无感觉的。这如同一生见过的人了,有的就成了朋友,成了亲人,有的任多年,也鼓捣不拢。喜欢广东的大气,任性,务实的小聪明劲儿,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扎实。不喜欢上海的洋而不当,胖大的身子,骨骼却脆得叫人能听到折裂声;喜欢天津的平和,不声不声,作弄着引不起天轰地动的事儿,一如海河边上的人家,守着自家的老口味;不喜欢北京的张势,总爱用神秘糊弄外省人,骨子里是旧八旗的守正,没落,样子做得越大,越是叫人不想融进往;喜欢武汉的水汽,两江三镇迷茫着,有中国味,南方味,它的曲折杂乱的旧街,有中国的老石头味,老河泥味儿;不喜欢成都的懒散,却喜欢重庆的扎实,说的,做的,声张的,都有大江气势,在重庆上个当,都是明明白白的;喜欢西安的一半,老城圈里的那一半,还透着秦人的真,新城那一半,是半真半假,半正经半不正经,想想也可笑,比如早年乡下的小寡妇,偷人和不偷人,各半,半依半推了。
每每回到秦岭深处,我那小县里,一碗老酒吃醉了,还是喜欢这极小的、极安静的、极质朴的、极热情的,小地方,它的人,它的事,它的风景,它的新与旧。想想,这地方,是一个稍稍发了一点家的乡下聪明人,在自家的旧屋场上,要将老屋子拆除了,换了新墙了,翻了新瓦了,围了新圈舍了,给娃儿娶了新妇了,然后每每打了饱嗝,向不如自家的人户,显摆发家的经验哩!
有几次机会,可以往日本、欧洲,或澳大利亚走一走,到底没有递上申请往。想:自己也是一个老农了,握着自己的锄头,立在自家的地头,看山看水,心满得不行,看山山亲,看水水亲,有了这样的心思,看一切新旧的人,也都亲切着了。又想,从出生到进土,几十年一晃便过往了,自小种地、纺织、饲养,种甚不种甚,织甚不织甚,养甚不养甚,大抵都是磕绊着,自己地头的事都没弄得明白,清展,还开个什么洋荤哩!
能在别的省走一走,就好了。读读这个大国,看到一些变化的,一些不变化的,一些新的,一些旧的,明白不明白,心下大抵都若有所动。这样的走,渐渐就看清了一百年了,中国的一百年,都在路上摆着,大国的一百年,这一百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在大国的路上走着,怎能不想些事情?一些自信就生发了,一些不自信依然在心头濡着,走一走,抖落一些什么,肩上又扛上一些什么了。
我直要在国内走一走就好了。想自家的事,把自家的事想明白,想得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