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腹地过夜
若周末一再被取消,总是令人恼火的事。对我来讲,却也是常事了。周内预演的百里飙车,山野放荡,往往是黄连苦水,千斛万斗。这不,告急的电话又来了,说是在通古特沙漠腹地发现白骨一堆,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我一时气急:你这球二杆子的,都是兽骨!“喂……喂……你说什么……?此情此景,出发已成铁定的结局,究竟是人命关天哪。继而,我又偷偷一乐,反正贼船上不会是我一人,要***覆船也得三人以上。好往好回,万无一失,这也是行内铁定的纪律。我看看陆续被唤来的神色,酸甜苦辣又莫测高深。你们预备好了么,却又罕见的步调一致:火速出发!墙上的挂钟,硬是被绊出了响声:现在是18时整。
这条沙漠公路,通名叫阜彩路,全长一百一十公里。我记不清有多少次穿越了,但每次出进都有新的萌动与感悟,它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替换的罗盘或磨砺场了。它起始端是六运湖,一片葱葱郁郁,田园风光。路边的棉花地与葵花田,一绿一黄,纵横交错,将人的情绪很快激发,不是审美的胃酸,就是度假村的大盘鲤鱼了。不过,还是开足马力向前吧,在经历了简短的S型牧场地后,那金黄沙丘已在眼前晃悠了。陡然攀上路基的一匹骆驼,让我们有惊无险。它那白花纹的面孔,横向半空,高大且睥睨。它是傲慢的,用一只眼睛扫描着,这油亮的蠕动,速度,委琐,及更狭小的五官堆积,然后,扬蹄横越,毛茸茸的阴影,跌岩的大峡谷,噢,这胯下的虫豸!
此时的沙漠是温顺的,半遮面的,那一圈圈轮廓,是递进的乳晕,产后的妊娠纹,更是神秘莫测的子宫;任何背景都是累赘,有种的,向死而生的,往往是岁月积淀的硬朗与豪迈。每次与梭梭相遇,它总是居高临下,威严冷峻的,但又不失一份亲近与宽容,仿佛骑士们凯旋之余的远看与等待,又有一丝天下无敌的惆怅。那一袭黝黑的肌肤,***露的沧桑,勃发的骨骼,每每令肆虐的风暴无地自容,落荒而逃,又一次次疯狂反扑,千年的拉锯战无休无止,我自巍然不动。更奇异的是疲惫苍黄中的一簇簇红柳,远远的,幽幽的,隐现于沙谷深处,腰弓之上,一蓬蓬绛红的发束,宛若打扮已久的新嫁娘,独自璀璨又尽后,撩一角面纱缓缓向西:好你一个秋!好你一个地老天荒……天看着就昏暗下来,过早隐现的那颗星,不知叫什么名字,注视中为孤寂导航,而我却不由得感动,一时无语表达。骤然出现的十字路口,印进眼帘的白杨与草坪,一个名曰彩南油田的标示,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谁知,我们要往的地方还有三十公里呢,在沙漠的莫湖地带,一个无名的峡谷,一般的车辆是无法进进的,除非马匹或者悍马之类的怪物。幸好,在四周有一支地质勘探队,他们有一辆这样的车,那司机很不情愿,究竟颠簸了一天,但还是搭上我们四人,乘着黄昏再次上路了。那悍马的威猛总算领略了,什么六七十度的坡,什么柔软如绸的沙,统统是轮子下的小道具,串场词,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案发地。下车一看就傻眼了。那峡谷之大,非一天所能丈量,何况散落四周的发白枯干的骨头了,收集起来更是颇费繁琐之程序了。干还是不干,当头的犹豫了好一阵儿,始终没有肯定的答复。那司机苦笑着,诙谐着,大丈夫四海为家,就这么招了,转身突突突地离开了:打电话啊……
囚在谷底,各人怀着各自的心事,自愿的有些悲壮。狼迹随处可见,密密麻麻的,搞不清楚那菱形的轨迹,是如何的图腾与秘密,但求狼啸……然而,每个人的恐惧是不问可知的,不是口干舌燥,就是只想撒尿,可哪里还有一杯两盏的水花花呢?有的只是愤怒的血浆敲击着永夜的丧钟。不自主的双手,一再地挛缩着,扩张着,总想把握住什么。猛地插进沙土中,沙子不是松节油,上升的是一阵阵眩晕和不确定的疼痛。有人小声说:谁带枪了?有人应声到:公众的,没带!一阵浪笑后,随即一片死寂,唯有呼吸和心跳。最希奇的,是头顶的月亮,这锃亮亮的银币,明晃晃的镜子,总是与我们保持着百米之外的油头,在最不需要的时刻,却鲜明的刻画着四具胖瘦不一的高蛋白质合成。它是在给谁指路呢,给谁启示呢?只有鬼知道……不远处的骨头们,时不时的泛着磷光,萤火虫一般幻化着皮肉的前世,那抽泣声…惊啼声…长嚎声…唉唉唉……不对,你们看,那正南方崖顶上游走的是什么?
说来就来了,狼们真的来了。有双腿在摸索,委屈地像孩子要妈,更多得声音在应合:哎哟,我的妈呀……怎么可能呢,山丘急速滑动,想跑又能跑到哪里往呢,这里除了沙粒,还是沙粒,每一步都像锁链锁住,告诉你这里是万年的大峡谷,别以为你是带翅膀的精灵,攀飞临下,盘点山河;此时,我们,看月不是月,听风不是风,连星星也像窥视的眼,剔尽,吞噬,一堆杂碎!空旷之内,我狂逐我们,四周的光谱将我们浓缩,沟通从舌尖开始,又从脚踝返回,彼此的我土崩瓦解,体温合聚在一百度以上,浇铸共同的袭击,一块揣摩已久的碑石。
血的风暴比风暴更强,足以抵抗一切事物。冷,死寂的冷,不久便逆转了,一个人是天下,一群人还是天下,不知谁的灵魂出窍,快!快! 快!赶紧往找些梭梭柴,点着,它们最怕火!一堆篝火,于是噼噼啪啪的燃起,啊,天堂,我们的天堂,在火焰中翩翩降临。笑又一次悬在脸上,亲密如日常的冲突,双手搭在彼此的肩上,亲兄弟一般抵抗着什么,不说谁也明白。“永夜漫漫多好的词章啊!”一付付歌喉,止不住的脱锈且锋芒,随后,又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那豪迈的旋律,每个人都有冲锋陷阵的动机了……
在返程的路上,晨光中的沙漠,是如此慈爱,安逸又包容,一如母性的怀抱水火交融,昼夜永驻。在某梭梭柴的背阴处,我发现了一颗刚刚出土的肉苁蓉,它的脑袋是金黄色的,晶亮亮的有沙粒附着,在宛若米粒簇就的身段上,显得那么独立又孤独,丰润而忸怩,让人倍生怜爱,温馨,又尽不犹豫的连根拔起,我想了酒缸,养生,可能的楼兰美女,幽独的一声叹息,从游魂的地下向我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