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老家那儿出了个能人,是搞美术的。据说在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上贵阳进北京,边办画展边买画,轰动一时。为此作为乡土人才被安排了工作,还娶了个极其崇拜他的清纯女子为妻。他常为人作画,画的尽大多数是同一种景致。我也曾索得一幅,画面上的天空低矮而昏暗,软软地压在冷山瘦水上,没有庄稼的田地里无遮无挡,很清楚的看见那条粗细不均弯来拐往的小路。路是向一个村庄蜿蜒的,透过路口那一排扳起手指也能数清叶子的枯树,几间错落无序的房屋有些寂寥的立在那里,像是一位苍老的母亲在等着谁的回来。而此刻,一只昏鸦展翅离开路旁的那株老树,将最后一片枯叶振离枝梢,飘悠悠落下。一个头戴毡帽身穿棉袄的路人反脸看了眼,露出蓬乱的胡须和深浅不一的皱纹。他躬身往村里走,双手在胸前交错着使劲插进袖口,萧萧瑟瑟的样子。画以家为题,还附有一行蝇头小楷:冬至节已过,数九冷天来,回期尚有日,柴门久已开。
说实在的,接过画很久了,我的心还是颤抖得停不下来。多么熟悉的村庄,多么熟悉的身影,多么熟悉的往事,很多年虽未想见,却又何曾忘记。这是关于家的,关于亲情的,关于日渐同化的世界里依旧独占的故土属性。当一个人感觉身冷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是热和的家,当一个人感觉心冷的时候,他迫切需求的是温馨的亲情,而冬至不论是四时的自然循环,还是人性的生老交替,这当头都是最好的诠释。虽说立秋开始就西风渐紧,冷意日浓,但玄月尚有秋老虎,十月还有小阳春。只有到了冬至,严冷才不可逆转的往深处走,而自然界的冷总是左右着人的思绪,让你随之而冷,而渴看一种皈依。
有着是“冬至是头九,两手插袖口”,在我老家那儿,小雪大雪的时节都还能将就过,可冬至一到,天气就干冷干冷的,风也像长了眼睛似的从衣缝里透进往死死地贴在肌肤上,让你不得不勾腰驼背地将双手互插于袖口。男人也女女人也好,同一以这种方式走进田间地坎,走过他们的柴草垛抑或竹篱围就的菜园。我们那儿吃水困难,特别是数九冷天,村里的井枯了,吃水得翻过一道山梁往河里挑。一早一晚三五个、十来个结伴而往,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一律把手在胸前交错着插进袖口,扁担兀自横肩上,两只桶一前一后颤悠悠的,却未晃落一滴水。这是多年来练就的技巧,靠教是教不会的,于是就成了冬至时节那道山梁上独特而醒目的风景。那年一位研究民俗的教授与我同往,目睹这种境状竟呆住了,后来他写了一篇先容性的文章,将之称为一个特定地域里的民族文化,就如同印度人头顶物什一样。实在他哪里知道,这是冬至的严冷逼出来的,或者说是老家人抵制严冷的一种创举。
我们村里被几座山围住,地外形如平放着和葫芦,庄户人家聚在葫芦底,一条路从葫芦口歪七扭八的延伸过来,路边田地里偶然有一处青色冬萝卜,并不大,越发的就感觉萧条和冷瑟。偶然有一个大人抱着手躬着腰朝前,一个小孩子以同样的姿势跟后。小村人少,外来的人也未几,老远的就能认出谁家的人或者亲戚,于是就听到喊抱柴将火烧旺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无数次帮人家抱柴燃旺火,但更多的是随大人赶场、放牧,甚至走亲串戚回来时迫不紧待地跑向那堆哔剥燃烧的柴火,不大会功夫,整个人就精神起来了。但那时只知道冷来饿来往家里跑,受到委屈找家人诉,并不大在意这种形式之下家和亲情更深更远的蕴躲,而这是足以影响人一生的结,也是最为真实最为妥当的回宿和依靠。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老家那儿的人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他们都往了一个方向的林场,将粗大的苍木伐倒后运到山外的公路上来。由于离家远,每年栽种完庄稼出往,一直要到冬至过后,大雪封山,地冻天冷无法作业才回来。虽说常年在外,但走在进村的那条小路上的姿势一如既往,佝偻着身子,双手插于袖口,一副不胜冷的样子。这与我索得的那画一般无二,仅仅是行走的人多几个罢了。那一个冬至时节村里外出的男人几乎在同一天回来,他们抬着一副担架磕磕绊绊行走在田间小路上的时候,村里就有人哭了。那时我还小,具体场景记得不大清楚,印象中村口的一块空地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却破天荒没有人往围守。据说被抬回来的那个男人是伐木时被冰雪滑倒而摔死的。此后每到冬至前后,村里无数人家一天要开门出来看几次,看那条小路上有没有行人,假如有人刚过村前那个垭口,他们一定要在冷风中看着,一直要看得清清楚楚,一直要看着走进谁的家门。“冬至节已过,数九冷天来,回期尚有日,柴门久已开”,也许村里那个搞美术的能人当时也开门远看,也捡拾柴草燃旺火堆,也许曾经也在进村的小路上行走着被人远看,因而那一大把亲情和乡情漫溢在冬至的日子里,就像为他燃起或他为别人燃起的火苗,一直炙烤着他,一直炙烤着他的画和他画的人。
我索得的那幅画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每每疲惫的时候往藤椅上一躺就能看到它,那山村怎第看都是我的家园,那画上的人怎么看都是我的亲人。只是家门应当开启很久了,亲人也踏上的回途,而在这个异乡的城市,在这开始数九的冬天,我又将何往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