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埋头寻找
童年时在旷野里挖甘草,掘到一处鼠洞,起获了一大笔战利品,令人感叹的是,田鼠的日子比起当时的人们,简直富得流油:在深进地下的迷宫里,我们几个孩子找到几十斤麦粒、半袋滚圆的黑豆,这些分门别类的小杂粮,存放在数间不同的蕴躲室,其中一间甚至整洁地摆列着十几穗完好无损的玉米。那个皮毛泛着油光的硕鼠带着家族放逐天涯的下午,我们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回。这次意外的收获加深了我对鼠辈的憎恨,很多年后,我仍然能够记起那些闪着贼光的小眼睛,它们由于长期的无忧无虑,逃亡时有些笨拙,其中一只甚至被一块土坷垃绊倒了,打着滚儿翻身时腾起一大团尘雾。
很多时候,我们会把只知道吃的一类人叫做鼠辈,这源于他们的卑微,源于他们的目光短浅。事实上,人们聚在一起探讨“吃”要比探讨另一些话题更接近真理,比如拉帮结派、比如锻炼身体、比如烫成卷发、比如皮鞋的质地、比如另一个国家的政变、比如宠物的性格、比如化妆品的功用,等等。一个大肠告小肠的人,内心是相对单纯的,决不会有上述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相比于一门心思的觅食者,所有的现代生活都显得琐碎无聊,一团乱麻。没有饿意的人更应该梳理自己的大脑,由于一旦解决了吃的题目,人就会杂念丛生,就会思虑纷乱,心灵就会长满五颜六色的毒蘑菇。
陷进饥饿并不可怕,真正丢人现眼的是吃饱以后的胡思乱想,当从困境中走出时,人们并没有由于饱足而境界有所进步,反而变得更加不可捉摸,变得脆弱而无能,变得卑俗无知,变得找不到幸福,变得焦虑无助。
人类是一种矛盾的生物,需要不断巩固妄想才能安心;需要在伤口愈合后再故意割开检查一下才能进眠;需要周边的人反复宣誓效忠;需要粮仓堆满流溢并发出霉味;需要在夜里挖出钱罐数清再深埋;需要把身边可能的危险(包括异己)排除才踏实。这些都是吃饱之后才干的事。
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深陷于“吃”的焦虑中的民族,几千年来,一直为吃而纠缠不休,在创造了伟大的“食”文化的同时,也经历过“易子而咬其骨”的饥荒,从见面就问“吃了吗”,到今天全民关注食品安全,再到眼下物价飞涨——“吃不起”,我们的民族几千年憎恨老鼠的情结始终如一,这说明了什么?
当一部分能够饱足的人掺杂着另一些饥饿的人群中时,这样的一道街衢,必然涌动不安与危机,由于人类原本并不是追求高尚的族类,在他们还没有仰看的资本时,就只能埋头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