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不是很陡，一步步蹬了许久才感觉吃力。城里人不大走在上面，一旦不得已往走，像躬腰爬行几千米的高山，汗流浃背。农民大抵不同，几百年的土路走久了，如同走在自家的山坡和田头，几棵树，几簇草，几只蛙，几条虫，都逐一印在脑际。

城东大五站那条直通泉眼沟的路，被常行的人踩平踏实了，年复一年的犁行车辗，终于刻压出辙辙坎坎，鲜活地烙上几百年的印迹，像水井摇辘上的棕绳，上上下下，回回绕绕，日子磨合的油滑光亮。不管日月晴阴风霜雨雪，到了坡顶，就如攀上一览无余的泰山，视觉和心境一样，青棵，蟀叫，绿草，果甜，雪白。后人栽上了梨树，沙果小的时候酸涩不得了，咽到肚里一下子品到了北中国的味道。沟从一处崖角开始，汩汩的清泉日积月累冲洗出开阔的一条大沟，泉清亮透明，涌喷如注，如同创世前的天井，神秘不停地倾吐宇宙意愿。后人顺势用岩块砌成方池，卵石展底，留出一圆圆陶管，落下来的泉注，一泼泼向沟下奔往。原来，那不是什么泉壁，而是黄土一堆，堆上耸立数株赤松，松根牢牢扎在深土中，针翠根壮。翻过后坡是一看无际的坡田，辽远的泉源会来自哪条岭脉，无人知晓。泉的流向，自然是人类生存寄篱的方向，她滋育鱼儿，果林，黄柿，庄稼。

和淤洪泄水不一样，泉是从母腹中引产出的胎婴，血脐与羊水是那样洁高，以至于淡薄的奶味，掺拌着胎污也照样甜纯。泉在大地母腹中陈酿十月，到了临产期，尽不留情地摆脱脐带破口而出，沉寂许久的大地之水，鲜鲜地来到阳光绿地上，是又一个大地新生命的诞生，之后不知流淌了几百年。泉是先将污流沉寂后倾泄给生灵的，沉寂是一个痛苦磨难的过程，炼狱之后便是黄金般的精华，不然怎么会在泉的发生地有那么多鱼池、耕地和果园呢，人们总结生存之道后仿佛一夜间发现精辟的生命道理，在严密的水泥钢筋楼房里，经过多少滤化消毒程序的自来水，终极沉淀在黑锈中，于是便不由自主企盼水的真正源地，被现代处理器翻三倒四的净化，沿着黑洞洞弯弯曲曲无生命的管道流来，现代已经让许很多多美好演变成一种担心和多余。

梦寐简单与原始，反倒成为现代人生存中追求的一个目标。封闭的高楼别墅，让人想起了生态林中粗野壮松和劲秀白桦；灯红酒绿浪漫后，让人想起洞远的草原和乡村小景；池塘优雅垂钓，让人想起浩瀚无边的湖泊和波涛汹涌的海钓。一个城市现代设施建立起来，人群徒然密集，大气混沌，排放物剧增，干净水源减少，这是一种代价换取另一种代价。一旦发现和开采一些资源，美丽富裕了城市，也少了一寸生存空间，多一份生命危机，以人类生存环境的牺牲，换取城市汹涌澎湃的现代化规模，是不是很值得的事情，应该冷静地思想一番。取舍与矛盾之间，慢慢往搜寻人性的轨迹。

洁静的山泉无私地被农庄果园吮吸着，像一个茅舍绿地旁喂奶的***，一个池塘流进另一个池塘，最先前的池塘显然享受最洁净的待遇，一段段慢慢滴漏、挤渗、融汇、筛滤，泉水不断改变原来的颜色。流经中间地带，是两块不大不小的柿地，七月的柿果大部分泛黄，枝头累累，大五站柿子，周边远近市县出了名的，物种有时的品味和名誉，因与众不同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像京城红枣，黄河鲤鱼，宁夏枸杞，黄柿子一旦冠上大五站的名字，就立码身价倍增。实在不止这些，柿子的魅力来于甘泉，柿树根茎扎吸着甘泉的精乳。泉把洁净的血脉输送给万物，柿子变为商品后，泉水本来的高洁被占有了，慢慢成为庸俗和浮物。更有的叫卖者，狂张地以另地柿子换上大五站的字样，走街串巷，名字被欺骗了，洁雅的泉变成彻头彻尾的冒牌商品，无辜的物种终究演变成与纯正高洁相反的东西，一旦生活中失掉原来的朴素，真假正误就很难分辨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人们大老远车装肩挑往装运这洁水，说到底是在接走很难找回的原始质朴，相比之下，有时那玉臂上的黄金手饰，真不如埋压在地下几千年的鱼骨化石，带佩起来绽现出人性的美丽，是与无伦比的大地之子魂灵，不厌其烦地倾诉人类进化的过程。

泉水不分冬夏白昼，静静倾吐难以诠释的情感，不止的速度，一样的韵奏，夜光洒在突突的水柱上，像一束灵光冰带，无声的风相伴，鸟晨曦叫叫，唤醒守塘人沿坡缓缓走到泉边吸水。哗哗携有阅耳思慕的水，迸出池塘，在石板上打几个滚，飞速从瓷管中摆脱，慢慢漾开，向下途经高低不同的坡，晃动莹透的身子，挺挺地向若干个池塘淌往。池塘里的鱼总是先吸引充足明亮的泉水，翻窜水面。我有时想，假如人生存在这无染的泉水中该有多好。心中那块洁净的泉，一刻也没有离开阳光，只不过埋躲的极深。

现在要求每个人那块圣洁的地域保持完整，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对社会不同领域看的太透，读的精细，就失往了那种勃然向上的动力和勇气，就像一张古宣，白洁的如同一根天鹅羽翼，展展在你眼前，琢磨再三，舍不得滴墨上往。繁华的市井上，我曾碰到几个垢面疯者，人们对他们丧失理智的衣着司空见惯默以理解，然而疯者的举止言行是那么直截了当，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从不回避周身众目睽睽的正凡人群，不像衣冠楚楚的我们，对本来不喜欢的人也要客套几句，聚宴上渴饿的头昏眼花也要强打精神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待长者和上级讲完与餐无关的演说才依次夹菜进口，有时星级饭店的美味大餐真不如蹲在露天街头狼吞虎咽两元一碗的热面爽快，率直。讲活是一种艺术，如同那尊大卫，气力与精神的张伸。书法也一样，自我意识的行走，谁也替换不了，不然一些人不可能相隔那么多年，却仍然会像数家珍，如痴如醉地重复某些领导在台上空话连篇的意像。让清泉保持一种永恒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除非终生默默于地下。任何一个地方，制造一个人工清泉都是一件难事，如同以法律约束人的行为是一个定式，使其生存过程别随意节外生枝。制造商品和食品，只能是人类短瞬的活动，不可能终身享用。随着光阴流转，有些泉已濒临枯干，就像海洋变为高山，绿地变成沙化，几千年在重复一件事情一样。人们的情感深处，昼夜思念洁静与甘泉，没什么不值得，就像初冬雾凇，那么晶莹、浪漫、激动人心。

现在清泉越来越少，是一种悲哀。假如真能巧夺天工、为所欲为创造出清泉，是多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