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景……
十九层的高楼,我住二楼。窗外十米远处,是一道低矮灌木遮掩着的颓墙,灌木丛里还有一个公共厕所。住在这里,不仅像住在阴暗的地下室,还像是与公厕隔壁。不能纵目远眺平原风光,时时可闻屎尿的气味——真是郁闷至极。
唯一给我安慰的是围墙外那一排白杨树!
住在这里,算来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刚来时正是冬末,那一排白杨树全掉光了叶子,密集而修长的枝桠,仿佛编织了一道壮观的竹篱,隔离了远处混凝土搅拌场的喧嚣,也隔离了一***天空。拉开窗帘,躺在床上,经常往细数那些交错的枝条,在心中往玄想各种象形的图画;也常在心中将它移植到故乡的堰坝,心里便葱茏起一***浓浓的乡愁。
这排白杨树大概有二十多米宽吧,大大小小地密密地挨着,数不清有多少棵。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几根枝桠上悬着三个如小坛子般的马蜂巢,远,看不到飞舞的蜂群。偶有各种小鸟立于枝头,唧唧喳喳地唱一阵歌便飞走,留下一片沉寂。冬天,因这排清瘦的杨树而更显寂寞。而我,恰恰喜欢。雪风从北边刮过来,无形地穿透这道竹篱,却经常留下细细的尖锐哨音,仿佛故乡老屋透风蔑墙的冬日记忆。雨丝是自然的纱帐,朦胧了窗外的一切,白杨树便如美人的倩影。最喜欢飘雪的日子,我忽然把它想象成了一群吹肥皂泡的孩子,心里便涌起无穷绵绵的热意。可惜,四年了,只碰到过一次。
春的脚步悄无声息。忽然有一天,就发现那些枝有了些异样。我知道那是春天的影子。再过几天,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便看见了隐隐的绿意。再过几天,就有了袅娜的叶子在东风中嬉笑了。它们仿佛是我的孩子,固然一天天守着她,并不见她成长的点滴,却经常猛然发现她会走路了,她会奔跑了,她背起书包上学了,便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东风渐浓的时候,它们便开始在我的窗外肆无忌惮的喧闹,在风中嘎嘎地傻笑,忘情地拍它们的小小巴掌。暮春时节,天天黎明时分,就有了一种我们乡下叫做水鸦雀的鸟儿定时在树阴里唱歌,那婉转的叫叫几乎没有变化,家乡的人就把它翻译成“儿紧困,儿紧困,老汉起来挑牛屎粪”。这样的翻译,我理解有两层意思:一是春来了,催人早起下地劳动,二是体现父母对春困的孩子的怜爱。没有想到,阔别家乡千里了,这从小就熟悉的乡音居然又唱到了我的窗前。
五月。浓绿早已覆盖了广阔的川西平原。这一排白杨树已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阳光斜照,无数的叶片在清风中飞动,反射出万点金光,向窗外看往,常有晕眩的感觉。风稍大一点的时候,她们已经长大了的巴掌一齐拍击,哗哗哗响成一片,无故在远看者心中激起几缕豪情来。这时节,这里便成了斑鸠和布谷鸟的家。斑鸠的凄苦的叫叫会勾起我对很多古典诗词的深切感受。这鸟很是特别,它的啼声很深沉,就是在你头顶的枝头发出,听起来也仿佛在远远的地方,有时,明明就在远处,听起来却仿佛就在头顶,所以,你是很不轻易看到斑鸠的身影的。我一直觉得,斑鸠是一种神奇的鸟,它用啼声告诉你它的存在却不轻易让你看到它。这是我童年时在家乡的山野里就烙下的不灭印象。布谷鸟肥硕的身影轻易看到,她们经常就站在白杨树的枝头,傻傻的样子,不出声;她们的歌唱一定是在翱翔的时候。当她们从浓浓的白杨树阴里笨拙地跃起的时候,便有了那空灵的歌唱——布谷,布谷……这歌声会无可抗拒地把我带回故乡广阔的山野,记忆里尽是展天盖地的玉米棵,青棡林,碧绿的稻田和傍晚袅袅的炊烟……
当某一天,忽然发现,窗外的那些叶子竟然有了些微的黄色,便知道秋天已经来临了。当你还没有来得及为此惋惜时,便看到有了像蝴蝶一样翩然飘飞的落叶。风开始变凉,鸟儿的歌唱确乎好久就没有听到。偶然有一两片叶子飘进了我的窗口,就忍不住满怀感伤地把它拾起,作为岁月的书签。我不能看见满地的落叶,那是围墙的过错。但是我可以想象那情形,风中的落叶从枝头翩然飘落,触地时要么悄无声息,要么被秋风挟裹,在干爽的泥地上做无奈的翻滚。地上一定已经是堆积了厚厚的一层松软的枯叶,秋虫在叶间怯怯地窜行,会弄出极其细微的声响——这些实在也是我童年的乡间记忆,只是,在故乡秋天的林下,经常有母亲的影子,而这里没有!
就在前天,忽然而至的一场夏季的暴雨,拦腰折断了这排白杨树林中的好几棵。我当时就立在窗前,我是被那狂暴的雨势给震住了,一心只在隔着玻璃窗关注那急骤的气势,公路上暴起的如烟的雨雾,雨雾中行人被吹翻了的雨伞……大概半小时后雨停了,侧身一看,那排白杨树竟然亮出了几道巨大的豁口,放过来一***蓝蓝天光,在蓝蓝天光下,几个惨白的树干断口骇然而现,这真使我吃惊不小。我窗外的这片风景,就这样在一瞬间就发生了改变,心里便迅速升起了一种隐隐的疼痛,默默地伫立了好久!经过了惨烈的折腾后的白杨树也一动不动,仿佛久久还没有从这场暴雨中缓过神来。拿来相机,照下那疼痛的瞬间。当镜头对着那一片树林的时候,我眼睛模糊了,在模糊的视野中,我似乎已经看到折断的枝头葳蕤了蓬勃的绿色,还看到了远远的故乡葱茏的山野……